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长 朝戈金 发言
大家好!
经过一天半的议程,现在会议已经来到尾声。我很高兴就这次会议和今后学科的发展讲几点个人感受。
首先,要对主办和承办单位表示感谢。这里面包括学会、贵州师范大学,承办单位有师大的文学院、多民族文化融合与区域发展研究基地、《贵州民族大学学报》编辑部和《西南学术》编辑部。还要感谢秘书处,感谢志愿者团队。我们有很大的志愿者团队,一年有360篇文章公众号推送,学会网站一直作为大家在平时沟通交流的重要平台,做得非常好,其中志愿者团队的贡献是怎么夸奖都不过分的,所以建议在座大家给主办方、承办方、志愿者团队和秘书处表示郑重的感谢。
这次会议很成功,我们看到大会的主旨发言都很有水平、有思想,也看到十多个专题的小组讨论非常热烈、充分和到位。我回想起80年代刚进入少数民族文学战线,那时我在《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工作。刊物一开始是双月刊,后来改成季刊,因为来稿太少。后来又重新回到双月刊。这些年刊物的发展大家都可以看到。在80年代到90年代的一段时间,来稿非常少,而且稿件当中的大多数所讨论的话题比较简单。许多论文是披露信息、介绍资料,总之梳理和描述资料的比较多。《民族文学研究》一直是这个领域的旗舰刊物,来稿都捉襟见肘。经过一些年的发展,晚近的文章在论域的宽广、论题的多样化、理论掘进的锐意和勇气方面,在思想和理论深度方面,在与其他学科对话和交流的幅度方面,都取得了十分惊人的进步。这当然跟国家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的大局有关,跟少数民族文学学科和全国各地硕士、博士招生和培养单位的人才培养有关。这些年逐步走上教学科研岗位的青年学者的数量有很大增长。总的来说,今天看到的是可喜的局面。回想80年代刚来广西宜山、罗城这些地方出差,当时少数民族学会不能说是精英尽出,那也是家底的大部分人都出来了。当时的局面和今天相比,我们现在是家大业大,和那个时候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这个队伍当中有很多是高学历,经过专业训练的青年学者。这也是那个时代完全没有的。80年代在少数民族文学界活跃的、经常写文章和发表著作的学者,很多是从各行各业转过来的人。有些是党的文化战线的干部,有些是做其他工作业务时间感兴趣或者关心文学战线的情况的人。今天稍微有一点历史眼光,就能发现这个学科现在的成长局面非常喜人,这次大会和专题会的情况就是个证明。专题制的分组讨论,今后会长期坚持。我们学习了国际国内的先进经验,以后也会继续鼓励大家组织几个同道设立专题,拉同行来讨论某一个学术专题,这对于充分的交流,对于学问的增长、功力的增长和扩大眼界都有非常大的推动作用。
今年年初,民间文学重新回到中国语言文学学科之下成为它的二级学科,这是公布的是专业目录。明年会公布学科目录。不出意外的话,等国务院正式公布后,民间文学就正式地进入中国文学的知识构架当中了,学科地位也会更加稳固。民间文学和少数民族文学的关系长期以来就是非常紧密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当中的主要部分是民间文学,大多数民族的文学主要是以口头方式来创作和传承。所以民间文学和少数民族文学这两个二级学科在中国文学的框架下携手,一定能打造出更漂亮的学术景观,而且一定能产生更大的影响力。
口头的文学和书写的文学在人类信息技术发展过程当中是在不同历史条件下发展起来的。口头文学在今天这个人工智能、大数据飞速发展的时代,呈现了新面貌,昨天意娜博士在大会发言中所讲的“digital orality”(数字口头性),话题指向一个很重要的方面。起初我们的文学是口说的,随着书写技术的发展,把心中的歌转化为符号誊写在纸上。今天,心中的歌使用了多媒体技术,音频、视频、文字等方式并用,文学的存储、流通和演述,有了新的方式。这是个媒介问题,但又是超越了媒介的问题。新的技术、新的媒介为这个学科的今后发展,提出了新的话题。有些学者的前瞻性研究做了很好的示范,比如社科院文学所的施爱东研究员,最近出版的《故事机变》《故事法则》这两本书,就是范例。他曾经利用传统的故事学、传播学的方法来研究谣言的传播机制,刊布了一系列非常前沿的成果。这些思考指向了如何理解网络上谣言传播机制问题,进而对社会如何管理信息,提出了非常有针对性的对策建议。所以,我们民间文学研究、网络文学研究看起来是研究专业的问题,其实它对于社会治理,对于社会信息的管理方面,都能提出非常重要的见解。我知道的是,还有一些内部的成果报送给上级主管部门,得到非常好的评价。可见,传统故事研究同样有现实意义,有应用价值。
我们晚近所讲的具身性(embodiment)和离身性,这是认知科学晚近发展起来的论域。研究口头传承的文学,一个歌手在用嗓音、表情、乐器在给定场域中把他心中的歌和故事讲给大家的时候,他身体的使用在发挥重要作用,所以我们说故事讲述是“具身”的。作家文学往往是离身的——我的想法要转化成符号,写成文字落在纸上。这个离身的过程,让我们对身和心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不受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影响,就会发现口头文学的过程,是灵和肉的结合,身和心的统一。歌手在传递信息的时候跟受众心意相通。
今天,互联网技术提供了去理解和感受传播过程诸要素的可能性。作家的写作和传播接受是分离的。我写了,你可能今年读,可能后年读,都没有关系。但是我们亲临彝族或苗族的民间演述,看毕摩或东郎的现场演述,我们和他们是心意相通的。参与者的情绪是可以直接彼此共振的,彼此感染。这里就充满了艺术表演的成分。昨天杨霞讨论了“全观诗学”,谈到文学和艺术为什么要放在一起理解和研究。文学的呈现具有具身性维度的时候,它就是艺术表演。所以,这就是需要在更大的知识谱系当中去理解艺术生产的原因。
晚近还有关于“默会知识”的讨论,这也是认知科学的话题,我希望不久以后能在学会年会上,相关刊物上,以及专题小组中出现对它的深入讨论。
“认知诗学”(cognitive poetics),晚近在国际上发展较快,进而发展出认知口头诗学的分支。最近有西北的青年学者写了这方面的书,应当注意一下。这样的新领域,就把心、意、语言、语法、思维活动和语言的艺术表达结合起来了。
有很多人是做专题研究的,如作家专题研究,或者特定区域的专题文学研究,特定民间门类的专题研究等。这些研究在今天跟文化分层的理论,特别是跟文化生境(habitat)的理解应当结合起来。为什么在那种文化土壤上会生成那样的文学活动?不久前在北京召开了关于时间的国际会议。语言与文化密切相关,文化与自然密切相关。全球在一国之内使用的语言超过50种的有37个国家,它们中的绝大多数国家同时是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国度,包括印度、俄罗斯、中国、巴西等国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是我们大家常所说的。丹纳在艺术哲学中也提到艺术的发生与环境的关系。对这些问题的追问和回答,对于我们做区域文化研究和专题研究非常重要。
这次大会的专题中,有一个组讨论口头诗学。口头诗学是晚近发展起来的有趣方向。如果把口头诗学放在更大的范围和知识谱系当中观察,首先说,有口头传统(oral tradition),这是人人天天都在用的;口头传统中的艺术表达部分形成了口头文学(oral literature);再进一步,对于口头文学的诗学规律的总结形成了口头诗学。所以口诗学不简单是一套文艺法则,还牵涉到人是如何传递信息的。为什么全世界只要有语言、有人活动的地方都有故事?这涉及人类的本质属性问题。文艺生产的能力是人类的本质属性之一。
不久前,我们常听到关于流动性(mobility)的来自不同学科的研究。为什么流动性很重要?这其实跟人的多元文化身份认同相关。而多元文化身份认同是今天世界的显著标志和趋势。在不少发达国家的大都会里,出生在国外的居民的 人口占比相当高,在有些城市里超过了本国居民。巴黎、多伦多等城市,都有相当比例的人口出生在国外。随着人员的流动、货物的流动、信息的流动,造成了文化的新景观。所以今天见到讨论离散文学,讨论海外华人文学等。多元文化身份认同(multiple identity),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经常使用的术语。今天的民族成员,很多都是多重文化属性的。这些认同,可以按照分层结构来理解,最大的是国家认同,同时,他们还可能分属不同的文化圈层——饮食文化圈、方言圈等等。总之,我们在研究文化的边界,研究文化的领地,研究文化的限域问题时,心中要理解即便专注于局部也要有大局观,心中装着“国之大者”。
学术研究也要专注细节和细部。今天上午吴刚总结小组讨论,谈到故事构造中的递归性问题,这就是一个很棒的例子。有些研究偏于形式主义或结构主义,也有的偏于诗学法则。这些都很好。少数民族文学的精神风貌的复杂性、合理性和丰富性,为理论探索,提供了难得的土壤。新的学科生长点就在这些地方。
我们讲民族融合,讲各民族之间的互相借鉴,现实中有很多事例。为什么对民间文学来说田野作业无比重要?因为田野作业是世界观,是方法论,田野作业里能生出太多理论,这些理论会不断提出和修正以往文学工具书、教科书中的某些论断。总之,民众的生活和民众的智慧,才是我们产生见识的基础。
说到网络文学,当我们用传播学的方法、用口头诗学的方法来理解网络文学的时候,对其属性的认识,就与从事一般文学批评的人,有较大的不同。讲口头传统和互联网关系的书《口头传统与英特网:思维通道》,是基于网络2.0时代的思考。今天是网络技术的3.0时代,多媒体以无比便捷的方式和速度传递信息,事物就呈现了新的面貌。不久前我写了篇文章,提到区块链和民间文学的分布式存储之间的有趣对应方式,比如去中心化、去权威化,分布式存储等。可见在技术与文化之间,还有很多研究工作可以做。当然不是说哪个学哪个,但是智慧在这里是相通的。为什么要去中心化?因为口头叙事本身是蔑视和挑战权威的,谁说你唱的杨家将一定比我权威呢?我有“在地化”,可能还改了故事,加了人物,也许结局作了修改,这是我的“在地化”表达,我承载和传递我的心意和我对故事的理解,背后是我的人生理想。这就和作家文学不同。罗兰·巴特说作品出生作家死去。在口头文学这里不是这样,人和故事是一体的,有了人才有故事。
从格林兄弟以来,民间文学发展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形成了诸多流派,这些流派产生了很多大思想家和学问家。今后我们要站在他们的肩膀上,大力推进我们的事业。在国家的文学版图当中,少数民族文学第一不是可有可无的,第二不是镶花边的。认识民众的活力,民众的创造力和诗性智慧,才能让我们去更好理解为什么在特定的历史进程当中会产生这些特定的文艺样式。
这两天听到不少好的发言,包括今天上午若干小组的总结,给了我很多启迪。关于少数民族文学的定位和发展前景,有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我是充满信心的。今后随着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对各民族人民思想感情、艺术创造、审美表达的全面总结,还要进一步做好。但是要提醒大家一句,无论做哪个具体研究,具体民族和具体作家的研究,心中要装着“国之大者”,要有宏大的格局,要有关于国家特性的思考。理解具体的事像为什么出现在这儿而不是别的地方,它的历史逻辑在哪儿。心中有宏大的场景,在拿捏具体事物的时候,才能准确描绘,准确定位。
总之,我们的前辈们创造了伟大的艺术。它们是天空中闪耀着的灿烂的星。它们不仅是以往人类恢弘能力的见证,也是指引我们未来道路的光芒。我们是群众的小学生,只要虚心跟民众学习,有锐意进取的勇气,有小心求证的科学精神,那少数民族文学学科还发愁不会发展得更好吗?
谢谢大家!
新时代民族文学研讨会暨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2024年学术年会活动现场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学会公众号